我的童年是在贵州的小城里度过的。20世纪60年代,父母在国家“三线建议”政策的号召下,由沿海城市调到中国西南的贵州省,落户在大山里。70年代初,我出生时,父母在天柱县已工作近10个年头。天柱县虽不是少数民族自治县,但周围都是苗族、侗族自治县,因此天柱的少数民族很多。
大山的小精灵
阿梅是我童年的好朋友,她是侗族人。阿梅的父亲是生产队的记分员,由于曾念过几年书,是寨子里少有的文化人,所以常会代表寨子去县城办事,慢慢阿梅的父亲和我的父亲就成了朋友。后来我父亲又带队帮扶贫困村寨到了阿梅家的村子,年幼的我就这样随父亲见识了侗族村寨,也开始了与阿梅长达几十年的友谊。
侗族是一个古老的民族,有自己独特的语言——侗话,可惜的是,寨子里就连最老的老奶奶都不会说,而只会听侗话了。据说只有大山的另一边还有一个会讲侗话的村寨。见识不到侗话固然令我失望,却让我和阿梅的交流顺畅起来,如果不是身处大山,阿梅和汉族的小伙伴表面上没有任何区别,她的穿着打扮一点都不像山里的女孩。我和她站在一起,常被人误会是同胞姐妹,而她爸爸和我爸爸都乐于这样被人误解,还乐呵呵地说,“好一对姐妹花”。
阿梅是她家里唯一的女儿,个子矮小、皮肤黝黑、单眼皮、扁鼻子,但两个同父异母的兄弟非常宠爱她。她和小弟是父母的心肝宝贝,尤其阿梅被父亲视若掌上明珠,出门常把她带在身边。
阿梅脖子上挂有一个长命锁。她打小就身体弱、经常生病,她阿妈怕养不活她,就请了算命先生来给她算命,算命先生说她命中多磨难。阿梅曾摔倒碰裂眼角,留下两道疤痕,还曾经得了“浸润利肺结核”,直到结婚后到大城市才医治好。每当阿梅难受时,她阿妈就会搂着她痛心地念叨:“老天啊,保佑我阿梅平平安安吧!”
虽然经常被人叫丑小鸭,但阿梅是快乐的,只要不生病,她总会离开屋子,跑到山野里尽情地又唱又跳。和阿梅在一起,她身上总有让我好奇的地方,比如:她听得懂山上的鸟叫声,她告诉我这是小鸟爸爸,那是小鸟妈妈;阿梅还认识好多山上的野果,跟着阿梅上山,一整天都不会饿肚子;她带我去看山上的溶洞,还知道好多神话故事,看溶洞时她讲的仙女下凡的故事真好听。
阿梅也喜欢跟我玩。每次去到她家,她都会拉着我漫山遍野地奔跑,野果当餐,草地当床,直玩到傍晚时分,她带我爬上她家的梯田,这是阿梅最爱的风景:看着层层梯田从山脚蜿蜒至山顶,反射着太阳的余晖,美若画卷,非常壮观。每到这时,阿梅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沉默地坐在最高处。阿梅告诉我,等她长大了,她要到山外去,她不要像阿爸、阿妈那样一辈子种水田,但她会想念这片梯田。“它真的很美!”这时候的阿梅异乎寻常地美,有一种不甘于命运摆布的倔强。
“小清,你说,我能到山那边去生活吗?我要到城里去,我不想做山里的丑小鸭!”
看着这个小姐妹,我坚定地点头:“能,一定能,我们都到城里去。”
“好啊!我们都到城里去!我要穿漂亮的衣服,吃好吃的东西!”
“我要坐火车!”
漫山遍野飘荡着两个小女孩银铃般的笑声,那真是梦幻般的日子。
后来,父亲调回广东工作,我们两家就少有联系了,只听说阿梅小学毕业就辍学了,她爸妈让她学裁缝,说靠自己的手艺才能赚钱。再后来,父亲因工作需要,几经调动、搬迁,当我们全家在深圳特区安顿下来后,我就再没有阿梅一家人的消息了。偶尔,爸妈会自问一句:“唉,不知道老张一家人现在怎么样了,要不我们旧地重游一趟?”
每每这时,我眼前就浮现戴着银项圈的活泼的瘦小的阿梅,两个小姑娘手拉手走在村寨的小路上……多想知道我幼年的好朋友生活得可好,幸福吗。
城市中重逢
再见阿梅是在1997年的冬天。
那年,我在深圳的一家大型企业,担任管理层的工作,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对事业、对生活都有美好的憧憬。在那样的心境下偶遇阿梅,阿梅的落魄就格外地刺痛我的心。
那天,我到下属的工厂检查工作,意外地发现这个厂的打工者大部分都来自贵州,我无意中说起自己曾在贵州度过了10年的童年时光,再加上厂里饭堂开饭的时点已过,厂方领导就盛情邀请我到外面的饭馆就餐,一再声称:“让你再尝尝贵州的风味,绝对正宗,老板俩都是真正的贵州人。”
这个“侗家人”饭馆竟是阿梅夫妻俩开的!说实话,一开始我并没有认出阿梅,那个个子矮小、黝黑的脸上充满油光、头发凌乱、疲惫写在脸上的老板娘,太普通了,没有一点昔日阿梅的机灵,但我感觉到老板娘盯着我看的眼神有些熟悉。席间,每次上菜,她都会特别注意我,当听说我曾在贵州生活时,她迟疑地问:“你姓李吗?”我怔住了。我瞥见她眼角的疤痕,回想这悦耳音调,再看看她瘦小的身躯,依稀就是我童年的好友阿梅。我激动地站起来拥抱住她,阿梅也紧紧地抱着我的胳膊,眼睛里含着泪光。我不敢相信,这真的就是我的童年姐妹——阿梅!
“阿梅,你真的到城里来了!我们又能在一起了!”
久别重逢,又是他乡遇故知,阿梅和我手拉手,撇下众人,才告诉了我她的境遇。她告诉我:自辍学回家后,靠裁缝手艺,她只能赚些零花钱,根本不能成为谋生的手段,因为肺结核一直未根治,药钱不说,身体很容易疲劳,一劳累就病情加重,这成了她的负累。来到深圳后,丈夫带她到胸科医院治疗才将结核病治好,但医生叮嘱仍要劳逸结合,以防复发。她沮丧地说:“小清,你说我怎么会摊上这个病?我的命咋就这么苦呢?”
我拍着阿梅的腿,转移话题:“哎,快说说,你什么时候结的婚?他对你好不好?”阿梅像个小姑娘似的羞涩地说:“他是山那边的,我跟他在大伟的婚宴上对歌认识的。”“哇,好浪漫呀,快说,快说!”我催促阿梅。
阿梅的脸更红了。阿梅与阿烈一见钟情后,谈了整整3年恋爱,那是一段美好的回忆,他们对山歌,走长长的山路约会。阿烈是汉族人,却一样会像侗家小伙到她屋后,对着她的窗户唱歌,每次她都会趁阿爸、阿妈睡下后悄悄溜出家门,和他在山上消磨一整个晚上。但他们的婚事却不顺利,阿爸、阿妈认为阿烈不成熟,是家里的小儿子,脾气暴躁,再加上阿烈家的经济条件要好一些,使两家的条件有一定悬殊,阿妈担心阿梅嫁过去会受委屈。可阿梅却铁了心要跟阿烈,没奈何就成婚了。婚后不久,阿梅就从蜜罐里清醒过来。婆婆因为阿梅的嫁妆少,又嫌弃她是山里人,看不起阿梅,这让要强的阿梅有些受伤。阿爸、阿妈尽全力为自己办的嫁妆,竟被婆婆如此轻视,阿梅真的好难过。幸好阿烈有时刻意的迁就和体贴让阿梅感到安慰。
婚后一年,阿梅生下了大女儿芳芳。芳芳是婆家最大的孙辈,颇得公婆的喜爱,因为芳芳,婆婆对阿梅的抱怨少了许多。
为了将来女儿能上好的学校,过好的生活,阿梅决心外出找工,替芳芳积攒一笔可观的嫁妆,不再像自己一般命苦。就这样,阿梅随阿烈到了广东打工。这些年他们到珠三角的多个城市打工,什么活都干过,只要能赚钱,哪怕再辛苦都干,几年过去后,他们辗转到了深圳,就在深圳这个打工人云集的地方安顿下来。
到1997年,他们用几年的积蓄盘下这家小饭馆,取名“侗家人”,专做贵州风味。这几年利润虽薄,却胜在风味纯正,服务周到,生意还算红火。
求子人妇阿梅
和阿梅重逢后,我就时常邀请阿梅到家里。爸妈都喜欢阿梅,盛情邀请阿梅到家玩、到家住,要阿梅把我们当娘家人,时常“回娘家”。我看得出来阿梅的尴尬,就替阿梅解围,“阿梅现在可是老板娘了,哪像我,比我有出息多了,忙着哩”。
但阿梅每次都郁郁寡欢地说,“我是个没有用的人,连个儿子都生不出”。原来阿烈和婆婆都希望阿梅生一个儿子,但阿梅生了芳芳7年了,一直都没有再怀上。
不久,阿梅在电话里欣喜地告诉我,她有了,我为阿梅感到高兴。我知道农村重男轻女思想有多严重,只能在心里暗暗祈祷,老天保佑阿梅生个儿子吧,生了儿子,也许婆婆会对阿梅好一些。
阿梅又生下了一个女儿!抱着粉嘟嘟的小女儿,阿梅落泪了:“小清,我的命太苦了!为什么老天爷不给我一个儿子?!我只要一个儿子就知足了啊!”婆婆从贵州老家来了,一听说又是个女娃,脸色即时沉下来:“生不出儿子,还想人伺候啊?”阿梅不但没有月子里的营养餐吃,还要自己洗尿布,月子未满,婆婆甩甩手就走了,临走撂下一句狠话:“我不管你怎么做,不生儿子,你就不是我家的媳妇!”
为了生儿子,阿梅带着刚满月的小女儿住进了阿烈在郊区找到的一个出租屋。看着简陋的一床一桌,空荡的四壁,我心酸道:“阿梅……”阿梅安慰我:“别担心我,我下次一定生个儿子,生了儿子就好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只有心疼地看着她。
“放心!老天爷一定会给我儿子的,我天天都求它呢!”
阿梅在出租屋住了近一年,在这一年里,阿梅平时带女儿,逢星期六日就到店里帮忙,把女儿托付给邻居的黄阿姨。阿梅告诉我,黄阿姨是一个热心人,看到阿梅艰难,主动提出给阿梅帮忙,阿梅就以平时到黄阿姨家帮忙做家务搞卫生相报答。
“黄阿姨真是一个好人,她还给我讲信神的事。”
“信神,信什么神?”
“神你都不知道吗,就是耶稣基督啊,信了神就可以保平安的。”
“阿梅,你可别乱信什么东西了,外面可乱了。”我严肃地说。
“好啦,好啦,我没信什么,你别担心,说真的,我哪有时间去信神,忙得过来吗我。”阿梅一脸不以为然地说。
阿烈的“侗家人”饭馆越来越难做了。在那条街上,新开设了地摊式的美食一条街,每月只要几百元的管理费,不用店租,成本低,价格就便宜,抢尽了“侗家人”饭馆的生意。而阿梅因为租房在外,阿烈一个人忙不过来,不得已请了一个小工帮忙,增加了费用,一个月下来,往往赚不了几个钱。生意清淡时还亏本,不够店租。阿烈想了很多办法去招揽顾客,比如把每天多买的菜,做成饭盒,挑到工厂门口去卖,晚上架个烧烤炉,为下晚班的工人做宵夜。可这些方法,增加不了多少收入,却把阿烈累坏了。老实的阿烈开始嗜酒了,耽误店里的生意不说,脾气也变得暴躁起来,一有不顺就会骂阿梅,说没有生到儿子,还害得老子那么累那么窝囊,有时脾气上来还动手打阿梅。
没有生到儿子的阿梅像做了亏心事一样,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
阿梅怀孕心切,见仍无动静,加上小腹自生了小女儿后一直隐隐作痛,就去医院做了检查,结果是双侧输卵管堵塞,必须手术。
“小清呀,你说我的命怎么这样,我前辈子造孽了吗,要这样现世报,我就不信,我一定要生儿子!”
我陪阿梅去做通输卵管的手术,听着阿梅撕心裂肺的哭叫,痛苦的呻吟,我忍不住想,真希望这个世界有神,能帮阿梅一把!
几次手术后,效果并不好,医生说只有1/1000的希望。阿烈绝望了,酒喝得更猛了,饭馆的生意一落千丈。阿烈开始去赌博,输钱后,就喝酒解愁,有一次喝醉了还拿菜刀要砍人。阿梅哀叹:“这是什么日子,我活着为什么,还不如死了呢。”如果不是有芳芳姐妹俩,我怀疑阿梅早就崩溃了。
平信徒阿梅
阿梅没有崩溃,反而精神焕发了。一天阿梅神秘地告诉我:“小清,我信神了!”
原来阿梅带着小女儿坐摩托车回出租屋,途经水库时,摩托车打滑摔倒了,阿梅母女俩都受了伤,险些掉进了水库,虽没有大碍,但这一摔,却令阿梅后怕不已。
黄阿姨知道后就紧张地说:“早信神就没有这事了,如果不信神以后还会出大事的。”
“又能保平安,又不花你一分钱”,黄阿姨这话太有吸引力了,阿梅当即就答应跟她信神。
阿梅惊喜地告诉我,她信的是“圣灵重建教会”,还有一个名字叫“血水圣灵”,信的是耶稣基督,却和正统的基督教不同,要经过3个见证:1.血的见证——认罪悔改,求主宝血洁净;2.水的见证——水是道,道是神,能洗去人的罪;3.圣灵的见证——天父应许,将来才能进神国。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教会,听着这些诡异的仪式,直觉告诉我,这个教不地道。
我担心地劝阿梅“小心别上当受骗”。阿梅笑了起来:“骗?骗我什么,我一没有钱,二没有貌,要骗也骗一些有价值的人呀!”
“我信神不为别的,就想保平安,这有什么不好呀,噢,我也想求神保佑我生个儿子呢。”阿梅满眼期待地说。
此后一段时间,我都没有见到阿梅。公司派我出国学习培训,为期两年。这期间我只在父母的信中知道,阿梅夫妻俩的小饭馆做不下去了,夫妻俩又都去打工了,随后就没有了他们的消息。
回国安顿好工作,我就回到了阿梅原来开饭馆的地方,向贵州老乡打听阿梅的下落,但谁也不清楚阿梅阿烈的确切住址和电话。有一个老乡说,阿梅夫妻俩分手了,具体情况却说不清楚。我很担心,唯有拜托他们帮忙打听。
大约在2001年秋,我接到阿梅的电话,她说要回深圳,约我见面。我惊喜不已,不知道几年不见,阿梅真的离婚了吗,她过得好吗?
赶到见面的麦当劳餐厅,大厅里没有几个顾客。我四处张望,不见阿梅。正在犹豫中,我的胳膊被人搂住了:“小清,你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有变,太好了,我想死你了。”阿梅的嗓音又响又脆,伴着乐呵呵的笑声。我吃惊极了,这是阿梅吗?我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女子,一头利落的短发,一身朴素却大方的打扮,笑脸盈盈,脸庞圆润,这分明是阿梅,却不是前几年那个愁容满脸的阿梅,反而像小时候的阿梅。
“阿梅,快给我说说,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小清,先别忙着说我的事情,我想先跟你说一件很重要的事,你还记得我加入教会的事情吗?”
“那个圣灵的什么血水教?”
“是圣灵重建教会,血水圣灵!小清,你也加入吧,它会保你平安的,将来3年半灾难来临,你才能得救,对了,还要叫叔叔阿姨入教信神,你们都要加入才能得救,我早该来找你了,但我太忙了,真的对不起!”
我被弄糊涂了,眼前这个快言快语的阿梅真是那个受尽委屈的小媳妇阿梅吗?阿梅神采飞扬地侃侃而谈,满口新词汇,什么人的原罪、蒙神拯救、牧养教会、圣餐、全备福音、大审判、左坤老爸、见证、聚会、神国荣耀、应许进神国等等。
我忍不住打断阿梅:“停、停,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阿烈呢?”
阿梅遗憾地看着我:“小清,你不能亵渎神,阿烈不重要,我先说……”
“我不要听什么神呀鬼的事情,你真的离婚了吗?芳芳小敏在哪儿?”
阿梅叹了口气,眼神黯淡下来:“我没有离婚,但也和离婚差不多,我已经一年多没有见阿烈了。”
阿梅告诉我,我走后不久,小饭馆就经营不下去了,她和阿烈回到厂里去打工。阿烈继续喝酒赌博,喝醉了还出手打阿梅,加上婆婆催阿梅生儿子,几次输卵管手术下来,阿梅想死的心都有了,疼痛难忍是一种折磨,换一间医院还是1/1000的成功概率让阿梅绝望了。阿梅拒绝了阿烈再做一次手术的要求,阿烈扬言要到外面找女人生儿子。这次,阿梅决定不再忍受,她离家出走了。
“你离家出走了,你到哪儿去了?”
“我到教会去了,我与弟兄姐妹住在教会,长老很照顾我这个平信徒,方方面面都很体贴到位,让我感到很温暖。”
阿烈反对阿梅入教,已几次扬言要离婚。阿梅这次离家到教会,让阿烈对教会更加反感,他的这种态度,却让阿梅更加亲近教会。
“我觉得以前的生活太苦了,阿烈又不理解我,我要进入神家生活,最后进神国。”阿梅幽幽地说。
“你阿爸阿妈知道吗?”
“唉,阿妈知道我的情况又哭又劝的,我们本来回去是办离婚手续的,结果没有办就出来了。但也好,我跟阿烈说了,他不能反对我去教会,他要敢反对,我就决不回去!”阿梅很坚决,有一种我未曾见过的坚定。
“你不担心和牵挂你两个可爱的女儿吗?”我不禁问道。
阿梅叹了一口气说:“女儿是心头肉,当然牵挂,我会找时间回去看她们,尽量多赚钱给她们买好东西。”
此后几年,阿梅和阿烈又一同在深圳打工,不久又到了不同的城市。我们虽然不能经常见面,但能不时打电话,也就略略知道阿梅的近况。她和阿烈依然闹矛盾,但阿梅认为自己是神家的人,变得不畏惧了,阿烈也就收敛了很多,也没再强迫阿梅生儿子。阿梅亦已断了再生儿子的念头,打工之余把所有的精力投到了教会生活中,每当聊起教会,阿梅的兴奋就能穿过电波到达我的眼前。
了解得越多,我的怀疑就越多:这个自称“使徒”的“左坤老爸”是什么人?这个“血水圣灵教”与正传的基督教是什么关系?看完阿梅庄重送给我的《生命之光》,特别是有关左坤经历的《一粒麦子落地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米》后,我决定和阿梅好好谈一次。
荣耀冠冕的长老
几年过去了,我却未能见到阿梅,阿梅说她太忙了,在我一再追问下,她才说由于她的忠心和卖力,她已经被按立为教会的长老,执掌几个教会,需要牧养教会和新教徒。
在电话里,我急了,不顾一切地喊道:“教会,教会,又是教会,阿梅,你现在还记得你有家吗?芳芳打电话告诉我,你已经几年没回家了,说好赚钱给她们用和买东西,但结果人不回去,钱和东西也没有寄了,你这还算个妈吗?”电话那头阿梅沉默了。
我稳住情绪,继续说:“阿梅,听我说,信仰不是一件坏事,好的信仰,它可以让你的生活顺利,让你爱家,爱亲人。可你信的什么教呀,它让你不回家,天天奔波劳苦就是什么牧养教会和信徒,你的女儿家人就不要牧养了?你忘了你当初的愿望了吗?你不想芳芳她们的前途了吗?”
阿梅叹一口气说:“我现在已经是荣耀冠冕的长老了,必须将所有的精力和金钱奉献给神家,否则必被恶魔缠身,遭神诅咒,我要让芳芳也信神,信神不但保平安,还能荣耀冠冕,进神国!”
我急了:“你这不是在害孩子吗!”
“不是,我是她妈,我爱她,才领她进神国!”
我们第一次在电话里吵了起来,我骂她走火入魔,阿梅吼道:“你是撒旦!”
之后是长久的沉默,这是我们姐妹30多年情谊中的第一次裂痕。
电话那头,阿梅也很沉重:“小清,你不能亵渎神,会遭惩罚的,我现在才知道,我过去的日子都白活了。我现在的人生才有意义,才有价值。”
几天后,阿梅打电话来约我见面,我正为如何劝说阿梅而苦恼,她约我正合我意。我想好了,这次一定要劝阿梅多为两个女儿着想,好好生活,不能为所谓的教会而盲目奉献,活在虚幻中。
一见面,我们不约而同地提到了上一次的争吵,阿梅先说道:“小清,上回是我不好,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如果你了解教会,一定会改变想法的。今天晚上,我们有一个受洗仪式,你也跟我一起去看看,有什么想法再说吧!”
我马上点头,我正想去了解一下这个让阿梅如此痴醉的血水圣灵教会。
夜幕降临,阿梅领着我七拐八弯地进入一个居民区。“这是什么地方?”阿梅只是神秘地笑笑,没有回答我。
最后进入一个类似大堂或饭厅的地方,很空,没有家具和摆设,只是摆放了几张长条形的桌子、凳子,前面有一张木做的高台。我们进去时,男男女女的一帮人,看得出来,他们和阿梅很熟,对我这个生面孔很友好地点头微笑。我观察了一下,约摸十二三个人,大部分是年轻人。大约7点半,一个年轻的男人站起来走到了讲台,众人坐了下来,每人都拿一本书,封面写着《生命之光》,我好奇地看着阿梅。那人说道:“人是有罪的,让我们领受血、水、圣灵全备福音,当主耶稣再临,教会整体得胜被提,进入新天地,承受产业,做王直到永远永远……”我心不在焉地听着这些新鲜怪词,不时扫描身边的人,除了我,每个人都非常严肃虔诚地端坐着,闭上眼睛聆听。
约半个小时后,讲道人走下来,但信徒们却没有散去的意思。紧接着,阿梅将一套崭新的白衣服交给一个叫阿惠的女孩,女孩换上衣服躺在一个早就装有水的帆布袋上面,微微闭上眼睛。阿梅将右手按在阿惠头上,然后低下头,和阿惠一同用怪怪的笛笛——笛——哒哒音说着什么:阿惠姊妹,教会奉耶稣基督的名为你受洗,使你归于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下,加入圣灵重建教会,阿门。
湿淋淋的阿惠换上干爽的衣服后,在场的人都过来兴奋地对她说:“阿惠,恭喜你得到进入神国应许的凭证!”
阿梅看到我满眼的疑惑,就过来对我说:“我是教会长老,我代表左坤老爸给入教的姊妹受洗,我们刚才已经用新方言(与神沟通的语言)来祷告了。”
我忍不住问:“受洗是什么?”
阿梅脸上泛着光芒地说:“受圣灵洗是天父的应许,只有经过水洗、血洗、圣灵洗,以后才能进入精金街道和碧玉墙的神国,在那里没有生老病死,没有忧愁烦恼,没有劳苦哀叹,有吃不完的生命果,人人都是平等的,只有男女之分,没有高矮胖瘦美丑,每个人都一样年轻美丽。”
我忍不住打断阿梅的话:“每个人都一样年轻美丽是什么意思?”
阿梅兴奋地说:“意思是像我这样又矮又丑的人,进入神国,就跟所有进入神国的人一样,都是又年轻又漂亮的,在人间80岁的人和小孩进入神国,也是一样年轻漂亮,成了美丽的生命之王,不但躲过了人间3年半灾难,而且还永远不老不死呢!”
我一下子受不了了,大声吼道:“阿梅,你是从哪儿听来的鬼话,什么生命之王,什么不老不死的,你中邪了?”
阿梅用手急速捂着我的嘴巴,扫视了一下周围,紧张地小声说:“小清,别乱说,不要亵渎神,会遭神惩罚的,有什么话我们出去再说。”
乱哄哄的一帮人终于散场离开了,阿梅严肃地对我说:“约你来是因为你是我的好姐妹,所以我非常希望你也能受洗,最后进入神国,你现在不接受,不要紧,慢慢经历一些事情之后你就会明白,只有神才能保佑自己,你看我之前一直都是多灾多难的,现在多好呀,正享受教会长老的荣耀!”
我忍不住生气反击阿梅:“什么保佑,什么荣耀,都是你自己想的,虚的。你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在所谓的教会里,到时候家就没有了,回家带好小孩才是正事。”
“为了进神国,我可以一辈子不回家,我可以舍弃一切。”阿梅坚定地对我说。看着如此的阿梅,我只有无奈地摇摇头。
阿梅罔顾我的无奈,继续邀请我参加她组织的8月8日广东片区“生命异象日”聚会活动。
为了进一步了解阿梅的教会生活,8月8日那天我到了约定的地点,阿梅已在那忙碌着了,摆桌子凳子,往每个桌子上面摆水果、金黄色的饼和各种零食。那是一个很少人到的偏僻小公园,但因为阿梅组织的这次聚会,变得热闹非凡。信徒陆陆续续到来,男女老少都有,统一穿着教会的衣服,白色的衣服前面印有“生命生命”的字样,据说代表左坤老爸,背后印有狮子,代表“王”。
50多人各自找地方坐下,阿梅和几个人领着大家笛笛——笛——哒哒,在场每个人都异常亢奋,满脸期待。
随后我听到有人在讲见证,说梦到左坤老爸,说自己很快被提,另一些人就哗哗地附和着。
阿梅告诉我,1966年8月8日是左坤老爸被神提到3层天上的日子,当时神把神国赏赐给他,让他下来传福音,最后把教会都带到神国去。各地教会都会在这个日子举行聚会并与神交流,期盼早日被提。
我看着这样的阿梅,再也不知说什么了,叮嘱她好好保重就离开了。
后来,我听说阿梅终于和阿烈离婚了,老乡们都说,阿梅变了,她对这个家一点留恋都没有,痛快地签名离了,什么都不要,头也不回地走了。
神国的囚徒
2010年的中秋节留着我一个悲惨的记忆。节前,我接到阿梅阿爸的电话,老人在电话里焦急地说家里接到了从广州番禺拘留所寄来的通知书,说阿梅关押在那里,发生了什么事家里都不知道,央求在深圳的我赶紧去查看一下发生了什么事。我当天就赶到了关押阿梅的拘留所,几经周折见到了阿梅。
阿梅很憔悴,之前闪着光芒的脸已经长满了黑斑,蓬松凌乱的头发,单眼皮、扁鼻子和深凹下去的脸颊,眼里还闪着狡黠的光,透着一种让我害怕的疯狂,整个人看起来有点阴森。
我总算明白了,阿梅所说的血水圣灵教是一个从境外发展而来的邪教组织,早在1995年就被政府定为邪教,而教主就是阿梅口中的左坤老爸,台湾人,自称自己是神的使徒,会在末世时候将血水圣灵教会都带到神国,成为生命之王,而到神国唯一的路径只有他知道,其他不信此教的人将来都会进入硫磺火湖,永不超生。
羁押期间,监管场所例行体检,怀疑阿梅患有肺结核,需要进一步检查治疗。我为她申请了取保手续。
带阿梅回到深圳后,我就带她去胸科医院检查,发现阿梅没有结核病,肺部的阴影是原病灶。阿梅得知自己没有肺结核后,异常兴奋,哈哈大笑起来:“是老爸帮我清除一切障碍的,没有病,又提前出来了,是神帮助我的,让我早日回到教会。小清,你该相信了吧?”
“阿梅,你不是知道血水圣灵是邪教了吗?你现在不是应该回家安慰父母、安抚小孩吗?怎么还想着回教会?”我生气说道。
“小清,我只是说不参加邪教活动,可没有说血水圣灵是邪教,而且我是不可能离开教会的。在教会10多年,付出全部的精力和金钱,我如果现在离开了,明天教会就被提了,那我不是亏死了。小清,谢谢你了,你去忙你的吧,有空我会联系你的。”看着阿梅决然走开的背影,我陷入沉思,这还是淳朴的姐妹阿梅吗?
疯狂的沉沦
阿烈来找我让我很意外,他告诉我他想和阿梅复婚,为了两个小孩,也为自己之前对阿梅不够好而感到愧疚和自责,想让我去说服阿梅回归家庭。
看着这个风尘仆仆的男人,想想他和阿梅的浪漫和艰辛,我心软了,我希望阿梅能继续幸福,不要再沉迷在血水圣灵邪教里。
阿烈早就打听清楚,阿梅那段时间在一个宠物店打工。我们赶到番禺市桥一个镇上的宠物店,却看不到阿梅。老板说阿梅工伤,在医院治疗。我和阿烈急匆匆赶到医院,床上的阿梅左臂缠着厚厚的纱布,吊在脖子上,此时正专注看着什么书。我们叫了她,她才抬起头,看到我们,没有惊喜,反而感到有点尴尬,问我们怎么知道她在这里。
阿梅告诉我们,在宠物店打工时被金毛狗咬了一大口,伤口很快溃烂,所以来医院治疗。已经打吊针一个星期了,动了两次手术,溃烂的肉都清理干净了,缝了21针,现在每天打消炎针。
阿烈摸着阿梅的手臂难过地说:“阿梅,回家吧,这些年你在外面受苦了,我知道错了,我们不要儿子了,以前不好的我都会改过,因为我们都40多岁的人了,不求什么了,就一家人过踏踏实实的日子吧。”
我被阿烈的真诚感动,但出乎我意料,阿梅却冷冷地说:“教会就是我的家,我现在所受的一切苦将来都会转成为我神国里的财产,受的苦越多,我神国的财产就越多,所以我乐意,我反而担心你们,工作、金钱、家人等等一切都会在3年半后的灾难中灰飞烟灭的,你们这些不信神的外邦人都会在硫磺火湖里煎熬世世代代,那时的我已经在神国永享荣耀了。”
阿烈不适应这样的阿梅,惊恐地说:“阿梅,你怎么了,你这说的什么话?芳芳姐妹和家里的老人都在等着你回家呢!”
“所有一切都不能阻挡我进神国,现在是关键时候,我不会傻傻地跟你回到那个将会被毁灭的家的。我出院后会很忙,我已经在深圳、广州、东莞、惠州、河源等地都建立了教会,我要牧养的教会很多,我是信徒的仆人,别人不做的一切都是我来做,因为老爸说过,谁伟大谁就做信徒的仆人,这么好的事情当然不能落到别人手里啦。”阿梅毫无羞愧地说道。
我听不下去了,吼道:“阿梅你还想进神国,基本的平安都没有保到,你现在不是被狗咬了,在医院打着针吗?如果不是住院你可能都性命不保了,这样子你还不醒悟吗?”
阿梅拿起刚才在看的一本书说道:“所以说小清你就不懂,这本《基督教徒的正常生活》我已经看了10多次了,我也怀疑过我为什么被狗咬,曾以为神没有保佑我,但我现在悟明白了,信神保平安,保的不是肉身的平安,是生命的平安,在人间的肉身是没有平安的,只有进入神国,生命才有保障。”
“肉体都没法保平安,你还信这个邪教干吗?”我愤愤地呵斥道。
“小清,不怕告诉你,上个月这里教会的另一长老小马和两个信徒到肇庆去帮信徒受洗回来时,在路上遭遇了车祸,两个信徒当场死亡,小马被送到医院救治。老爸让大家为小马禁食祈福,但第3天小马还是死了,当时我真的怀疑,这么忠心的小马,怎么说死就死了呢,我们的神去哪儿了呢?”
我马上接过阿梅的话:“对呀,你就应该好好想想呀,信神的你们死的死,伤的伤,被狗咬住院的住院,不是说一套事实又一套吗,这样骗人的东西赶紧放弃吧!”
阿梅继续说:“神家的事情没这么简单,也不是你看到的那样,老爸都知道我们的心思,给我们带了重要的信,告诉我们这个关键时刻不要中了魔鬼的诡计,神很快要来了,撒旦就会借各种各样的事情来使我们的信心软弱,离开教会,就会失去进入神国的机会。老爸还说3位弟兄已经为主殉道了,他们在神国得到了做王的位置,现在好得很,已经摆脱了人间的一切劳苦叹息。”
阿梅滔滔不绝地说道:“我多么傻呀,还去怀疑神,幸好老爸及时帮我解开了心结,神要来了,出院后我要尽一切能力去牧养教会,预备善行,传福音,你们如果不想下一辈子进硫磺火湖,就听我的话加入教会吧,现在还来得及。”
听着阿梅顺溜地说着这一切,我和阿烈无语了,阿梅像个自动播放机:“你们知道被提吗,神有一本《生命册》,我们的名字都被记载在里面,神点名,人的肉身瞬间变成灵体进神国,灵体很美,和荣耀的神相似,这一刻我盼望了10多年,因为点名是一瞬间的事情,所以我一刻都不能离开教会。”
无论我和阿烈说什么,阿梅都决绝地回绝我们回家的请求,我和阿烈万般无奈地离开了。
离开前我和阿烈最后劝说阿梅,不要做违法的事,家里的大门永远为她敞开着,但阿梅只是对我们笑笑,没有再说什么。
无言的结局
两年后,听说阿梅又结婚了,是教会成全的婚姻,和一个比她大15岁的男信徒。两人把教会当家,只要教会有需要,阿梅都会奋不顾身地投入。
阿梅彻底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大山里阿梅的阿爸阿妈和芳芳姐妹也很久没有见到阿梅了。
直到最近,我终于又有了阿梅的信息。2014年12月11日,阿梅因组织利用邪教组织破坏法律实施罪被判刑4年。她加入血水圣灵10多年,奔波全国各地,耗尽了青春和金钱,建立新教会,牧养信徒,传福音,得到的不是进神国做生命之王,而是神国的虚妄和利用!
我可怜可悲的姐妹阿梅,愿她早日从迷幻中醒来。(文章节选自《36名邪教亲历者实录》)
中国反邪教网提醒您:
邪教组织“血水圣灵”全称为“耶稣基督血水圣灵全备福音布道团”,又称“圣灵重建教会”,由左坤于1988年在中国台湾地区创立。“血水圣灵”在中国大陆共设9大片区,各大区内设福音队、后勤生意组、青少年造就组、文字组和文艺组等机构。
左坤,1930年生,原籍江西省九江市,1949年随国民党青年军入台,后加入美国国籍。左坤要求信徒称他为“老爸”,吹嘘自己是“神的使徒”,宣扬“推翻人的国度,建立神的国度”,叫嚷要打倒“无神论者”。左坤数次潜入大陆活动,散发宣传品,蛊惑境内骨干积极发展成员,发展青少年加入该组织。
庆祝“老爸”(左坤)生日聚会
“血水圣灵”将魔爪伸向青少年